一次蹂躏了慧,使慧成为现在的慧的那个男子,自然是该恨了,但是安知这胜利者不也是被损害后的不择人而报复,正像现在慧之对于抱素呢?依这么推论,可恨的人都是可怜的。他们都是命运的牺牲者!静这么分析人类的行为,心头夷然舒畅起来,她认定怜悯是最高贵的情感,而爱就是怜悯的转变。

    "你大概恨着慧罢?"静打破了沉寂,微笑,凝视着抱素。"不恨。为什么恨呢?"抱素摇着他的长头发,"但是爱的意味也没有了。我是怕她。哦,我过细一想,连怕的意味也没有了,我只是可惜她。"

    "可惜她到底是糟蹋了自己身体。"静仍旧微笑着,眼睛里射出光来。

    "也不是。我可惜她那样刚毅,有决断,聪明的人儿,竟自暴自弃,断送了她的一生。"他说着又微喟。

    "你认定这便是她的自暴自弃么?"

    抱素愕然半晌,他猜不透静的意思,他觉得静的泰然很可怪,他原先料不及此。

    "你大概知道她是不得已,或是……"他机警地反问。"慧并没对我直接谈过她自己的事,"静拦住了说,"但是我从她无意中流露的对于男子的憎恨,知道她现在的行为全是反感,也可以说是变态心理。"

    抱素低了头,不响;半晌,他抬起头,注视静的脸,说道"我真是太粗心了!我很后悔,前天我为什么那样怒气冲冲,我一定又重伤了她的心!"他的声音发颤,最后的一句几乎带着悲咽了。

    静心里一软,还带些酸,眼眶儿有些红了。也许是同情于慧,然而抱素这几句话对于静极有影响,却是不能讳言的。她的"怜悯哲学"已在抱素心里起了应和,她该是如何的欣慰,如何的感动呵!从前抱素说的同学们对于他俩的议论,此时倏又闯进她的记忆;她不禁心跳了,脸也红了。她不敢看抱素,恐怕碰着他的眼锋。她心的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说道"走上前,对他说,你真是我的知心。"但是她忸怩地只是坐着不动。

    然而抱素像已经看到她的心,他现在立起来,走到她身边。静心跳的更厉害,迷惘地想道他这不是就要来拥抱的姿势么?她惊奇,她又害怕;但简直不曾想到"逃避"。她好像从容就义的志士,闭了眼,等待那最后的一秒钟。

    但是抱素不动手,他只轻轻地温柔地说道"我也替你常担忧呢!"静一怔,不懂他的意思。这人儿又接着说"你好端端的常要生气,悲观,很伤身的。你是个聪明人,境遇也不坏,在你前途的,是温暖和光明,你何必常常悲观,把自己弄成了神经病。"

    这些话,抱素说过不止一次,但今天钻到静的耳朵里,分外的恳切,热剌剌的,起一种说不出的奇趣的震动。自己也不知怎么的,静霍然立起,抓住了抱素的手,说"许多人中间,就只你知道我的心!"她意外地滴了几点眼泪。

    从静的手心里传来一道电流,顷刻间走遍了抱素全身;他突然挽住了静的腰肢,拥抱她。静闭着眼,身体软软的,没有抵拒,也没有动作;她仿佛全身的骨节都松开了,解散了,最后就失去了知觉。

    当她回复知觉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抱素的脸贴着自己的。

    "你发晕去了!"他低低地说。

    没有回答,静翻转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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