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老了,躬腰驼背,步履蹒跚,看见妹妹和侄儿却满脸放光。

    胆巴赶紧把舅舅和跟着他的寺院管家请到街边店里吃早餐。早餐是这个县城的标配,一份牛杂汤,一屉牛肉芹菜馅的包子。每次,舅舅和寺院管家一起出现,就是来提要求,要他帮忙办事。他说,有什么事,说了我还要开会。管家却不着急,掏出一方毛巾擦去和尚头上的汗水,庙里的喇嘛们都常常为您这位大施主祈福呢。

    胆巴说,我算什么施主,没有上过一份香火钱。

    管家就把这些年他帮过的忙细数一遍,这才是有大功德的施主啊!

    胆巴说,你们找到我,不帮也不行啊!

    管家便示意法海和尚说话。

    法海舅舅便两眼放光,我侄儿有本事,我脸上有光,有光啊!说着,他脸上也放起光来了。

    胆巴开口道,就说这回是什么事吧。

    管家说,这回是政府鼓励的事,我们要保护寺院四周的山林。胆巴知道,这些年,内地开放了木材市场,收购木材的游商游走山里,村民们便提斧上山,把过去森林工业局大规模采伐后的有用之材再清理一遍,盗伐的情形一年重于一年。管家说,寺院愿意组织僧人,保护寺院四周的山林,想要求得政府的支持。

    胆巴笑了,说,这真是好事,便带了两个穿袈裟的老者去见林业局长。

    局长听了管家的想法,立即表示支持,当即叫了办公室主任和一位科长来,命他们立即起草一份文件,宝胜寺后山、前山均划为封山育林保护区,宝胜寺僧人组成的巡山队有权把盗伐林木者扭送公安机关。

    林业局长说,和尚喇嘛愿意保护自然生态,这是新生事物,我支持新生事物。两个和尚得了文件欢喜而去。

    林业局长这才对胆巴说,封山育林的牌子一插,那两座山上的松茸就全归了寺庙,老百姓就不敢染指了。

    胆巴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处来!

    林业局长说,我都五十多岁了,看人看事,见不光明处就多了,你年轻,大有前途,有时候,把人事看得简单些反倒是好的。

    过些日子,舅舅法海生了病,胆巴便去庙里看望。

    胆巴真实的想法,是要看看寺院如何封山。寺院真的在这为松茸激越的季节封了山。他们不但插上了林业局发放的封山育林的牌子,还把年轻体壮的僧侣组成了巡山队,每人一截长棍,把守住每一条上山的小径。除了寺院附近的村民,其他人不准上山。而且,这些村民采来的松茸,都统一销售给寺院,再由寺院转售给松茸游商。寺院在村民那里压价两成,又在出售时加价一成,靠他帮忙得来的封山令又多了一个生财之道。

    所以,寺院专门派了细心的小喇嘛侍奉法海和尚这个地位低下的熬茶和尚。

    这些年交往下来,胆巴跟寺院的活佛说话已经很随便了。这天,见了活佛他就说,活佛你可以当董事长了。

    活佛不以为忤,几百号人呢,没有管理不行,管理不好也不行,没有生财的办法不行,生财的办法少了还是不行。

    胆巴不得不承认,这倒也是实话。

    活佛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我还有一句实话,你舅舅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胆巴沉默,一时想不起来该说什么样的话。

    活佛说,我要加派一个和尚去侍候他。

    胆巴说,我还是接他去医院吧。

    活佛道,命数已定,又何必到医院延宕时日呢。

    回到家,胆巴把活佛的话转述给阿妈斯烱。阿妈斯烱深深叹息,那些年月,我本指望家里靠他这个男人来撑着,可他却反要我来照顾。洛卓。阿妈斯烱说,洛卓,你舅舅就是我的洛卓。洛卓这个词,翻成汉语就是宿债。这是按佛教的观点。按佛教的观点,阿妈斯烱这个妹妹和法海哥哥这样的关系,就是因为她的前世欠下了法海前世的债务。这笔债务可能是金钱的,更可能是道德的或情感的。

    阿妈斯烱在佛前添了一盏灯,湿了一回眼睛,便平静下来了。

    她用额头贴着胆巴的额头,胆巴,我跟你没有洛卓,不然不会让我这么省心。可是,你还欠我的。

    胆巴紧贴着阿妈斯烱的额头,我不忍心你一个人住在乡下,搬进城里来和儿子一起吧。

    我不能抛下那些蘑菇圈,现在它们那么值钱!阿妈斯烱笑了,再说了,你那么小的房子,要是来一个喜欢你的姑娘,我还能睡在你的床上吗?

    这一年下第三场雪的时候,法海这个曾做了好多年机村牧羊人的熬茶和尚走完了他这一生的轮回。

    胆巴是事后才得知这个消息的,那是春节回家的时候,阿妈斯烱才告诉他,舅舅已经走了。他走得安详又干净。

    安详是指法海临终没有什么痛苦。干净是说,天葬时,他的躯壳都被神鹰打扫干净,作了最后的供养。

    那天晚上,胆巴也在佛前给舅舅点了一盏灯。

    阿妈斯烱突然发话,你舅舅那样一辈子有意思吗?

    胆巴很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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