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春不觉怠慢,既是胜者,面目可憎些也无妨。

    他努力坐直些,徐徐道:

    “马船主、段丐头、许行首……这些个挂上城楼的脑袋,有些人,若非你我这等在街头厮混多年,哪里晓得他们暗中都在为窟窿城做事?这哪是一两个外来强梁能做成的?以往,不是没有过江强龙,不是没有鬼神殒命,但而今那串人头却是头一遭。钱唐要变天了,想来从此,窟窿城不仅要钱,更要索命!我的路走不通了。牛石,你彻底赢了!”

    他自嘲一笑,又道。

    “牛理事虽得窟窿城青睐,但法王麾下却还有个潮义信。你要与罗振光相争,凭你手下这点人马远远不足。我的兄弟们尽是街头厮混多年的好汉,知规矩,懂情理,若收服定是一大助力,只不过,独我一人碍事罢了。”

    说罢。

    曲定春把腰杆挺得笔直,又深深伏拜下去。

    “曲某今日来任凭处置,只求理事给我保义团弟兄一条活路!”

    昏暗阴冷的房间内,回应他的,只有“咔吱咔吱”的咀嚼声。

    一颗羊眼球在牛石牙齿间辗转。

    汁水四溅。

    曲定春忽的有些反胃。

    自打被厉鬼逼迫斗狠后,他闻着羊肉味儿就犯恶心。牛石竟还能生食羊肉,全然不受影响,这或许又是他胜过自己的地方吧。

    他嘿然一笑。

    “理事若不信。”

    忽从靴筒中解出一柄匕首,抵在心口。

    不作二话,干脆一刺。

    没想。

    只挑破了一点皮肉,再无寸进。

    非是他临阵畏死,而是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欲惊呼,连口舌亦被紧缚,不得作声。

    堂上。

    牛石的吃相愈加粗鲁,他胡乱掰扯下一块羊肋,塞进嘴里便一阵囫囵撕咬。

    屋中空气更阴冷了几分。

    噶~吱~

    明明无风,那扇唯一开启的窗户竟在缓缓自行关闭。

    终于。

    最后一点日光消失。

    曲定春忽的闻到一股古怪的水腥气,不止普通的腥涩,还夹着一股子极浓郁的腐臭,依稀让他忆起少年时在芦苇荡中玩耍发现的浮尸,似久泡在水里的馒头,膨大数倍,颜色苍白得泛紫,头发似水草缠住惊恐少年的手脚。

    真切得,恍惚近在眼前。

    不。

    确在眼前。

    曲定春放大的瞳孔映见里,一个巨人观突兀出现,蹲坐在自己身前,它的肩头抵着房梁,脑袋折下来直直对着自己,长长的漆黑的湿漉漉的头发一束束缠住了自己全身,蛇行着攀上口鼻钻了进去,甚至能感觉到大股湿发在喉咙、在食道、在肠胃里摩挲。

    他连呕吐也做不到,只能惊恐地转动眼球。

    却又看见。

    堂上矮桌旁站着一只恶鬼,四肢枯长如竹竿,偌大头颅上两眼勾着桌上羊肉,却无奈一张嘴小若针尖。看得着,吃不成。每当牛石吞咽一口羊肉,他也仿佛一同得了滋味,手舞足蹈得骨头打颤。

    牛石身后还漂浮着一只厉鬼,浑身笼罩着层薄薄的磷火,朦胧瞧见一个里面长手长脚的人影。

    这磷火鬼屈身在牛石耳边,双方似在说着什么。

    可一个鬼声嘶哑而渺渺,一个口齿因咀嚼而含混,都听不清。

    曲定春按捺恐惧,努力去听,只断续听得。

    “……保义团果然一柄好刀……”

    “……孩儿们方入人间,正缺血食……”

    “……杀了,杀了,留几个作门面,其余都杀了!”

    只言片语,听得曲定春的心点点下沉。

    这时候。

    哆哆。

    房门扣响。

    随后,天光照入房间。

    鬼声鬼影霎时不见,曲定春重得自由,似连空气也暖和了几分,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觉,但那湿漉漉的触感仍旧真切地残留在体内,让他一时只顾得伏地呕吐。

    身后响起忠胜社喽啰紧张的禀告:

    “这厮方才偷偷潜入堂里,被兄弟们撞见,好一番厮打才擒下,拿于理事处置。”

    说着,一个汉子“噗通”被丢在地上。

    他双臂反缚背后,衣衫扯烂,浑身血糊糊不见好皮肉。伤得不轻,却仍倔强地挺起身子,凌乱发丝下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龙涛?!

    曲定春瞪圆了眼。

    这小王八犊子!昨夜美酒美人就没把他摁死在床上么!

    费尽心思给社团留下的主心骨,竟自个儿折了?

    咦!这混球竟还有脸冲我笑!

    曲定春怒极,可奈何喽啰禀告完了便急匆匆退下,闭紧房门,天光褪去,腥臭再次攥住了他。

    一时间,他与龙涛,好似被阴冷空气冻住的冰雕,一个僵止于悲怒,一个凝固在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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