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已经说明,伟大作品的深刻追求,未必让多数读者和观众看“懂”。但对此我必须立即说明,艺术的伟大不同于哲学的伟大,在于即使不“懂”,也要尽可能地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很多伟大艺术的覆盖面,远远大于能够真正欣赏它们的群落,就因为它们都具有一种正面的“泛化误读功能”。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不少民众喜爱欧洲古典主义音乐,只觉得好听,而完全没有领会其中的宗教精神。同样,他们也会把梵高的油画当作一种色彩亮丽的装饰画,而完全没有领会其中的生命挣扎。这种现象常常受到某些具有“伪贵族”气息的文化人嘲笑,而我却觉得很正常。这就像,即便文化层次很低的人也会觉得晚霞很美,尽管他们完全不知道光学原理和气象构成。在美的领域,“泛化感受”的天地很大,其中也包括“泛化误解”。而且,越是伟大,越容易泛化。

    泛化,是由不同层次组成的。我经过长期研究发现,很多伟大的艺术作品在有意无意之间,构建了不同的泛化层次,让不同的接受者自由安顿。甚至,有时也会故意提供“泛化误读”的层次,让接受者即使误读也没有脱离美的控制。

    很多艺术评论家和艺术学教授为什么那么令人厌烦?因为他们总是试图取消“泛化误读”的空间,使审美变得单一、刻板、枯窘。其实,他们以“正确”的面目导致了更大的误读。顺着我前面有关晚霞的比喻,那天傍晚,很多孩子面对晚霞设想着童话世界,很多老农面对着晚霞讲述着迷信传说,没想到那些艺术评论家和艺术学教授突然出现了,宣布孩子和老农的错误,开始讲授“正确的晚霞知识”。结果会怎么样?孩子走了,老农走了,晚霞也消褪了,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一说大家就明白了,在美的领域,确实有太多制造黑暗的评论家和教授。而且他们脾气很大,声音很响,因为身处黑暗不能不这样。

    只有鼓励泛化感受、包容泛化误读,才能问鼎伟大。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个问题,我还请大家恭敬地联想一下宗教。那些著名的宗教,信徒成千上万,其中多少人能够准确地读解《圣经》、佛经和其他神圣的经典呢?但是,即使不能准确读解,也不失为忠诚的信徒,也受到宗教的接纳和关爱。我童年时在乡间,很多佛教徒并不识字,当然读不懂佛经,他们的信仰中又包含着大量的迷信误读,但这恰恰是佛教的伟大所在。在这一点上,艺术的伟大和宗教的伟大,有点近似。

    那就回到艺术创作的问题上来吧。一部伟大的作品,如何故意设置内外层次来安顿泛化感受和泛化误读呢?我想举莎士比亚的作品《李尔王》来作说明。

    《李尔王》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是从年迈的国王李尔分国土给三个女儿开始的。他在分国土之前,希望女儿们能在宫殿上当众讲几句他爱听的话。大女儿、二女儿用非常夸张的语言宣称,自己对父亲的爱超过自己的生命,世界上一切快乐都比不过自己爱父亲时的感受。小女儿考狄利娅则只是平静地表示,她会尽女儿的本分去爱父王,不多也不少。所谓“不多也不少”,是指她还要留下一部分爱给未来的夫婿。

    李尔王平日很喜欢小女儿,但今天却对她的话非常震怒,要她收回。小女儿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于是,李尔王当即作出了蛮横的决定,国土一分为二,只分给大女儿、二女儿,小女儿则分不到一寸土地。

    以下的情节是,失去了权力的李尔王受到了大女儿、二女儿的轮番驱赶和欺侮,而渐渐精神失常;嫁到了法国的小女儿闻讯前来拯救父亲,却遭到了残害。疯狂的李尔王抱着小女儿的尸体说“哀号吧,我要用我的哭声震撼穹苍,她是一去不回的了。”很快,他也死了。

    这个悲剧,一般地看,是一个糊涂的父亲看错了自己的两个坏女儿、一个好女儿。这是任何人都能感受的故事,观众看到受宠得利的两个坏女儿如何一步步把放弃了王位的父亲活活气疯,看到受屈而远去的小女儿终于赶回到可怜父亲的身前问一句“父亲,您还认识我吗?”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动情。即便是中国的乡间老妪,也会为之拭泪。

    广大观众在领受大善和大恶的强烈对比之余,同时也会看到一个家长不辨忠奸所造成的祸害。这是《李尔王》几百年来给予社会的基本印象。

    但是,问题来了。

    第一,李尔王看错的,并不是朝廷高官、国外使臣,而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大女儿、二女儿的虚伪,不可能在短期内形成;小女儿的忠贞,也不可能难于识别。如果李尔王一直不与她们住在一起,那还情有可原,但实际情况又不是这样,李尔王天天看着她们一步步由小孩变为大人的。在这种情况下,父亲把三个女儿看错,很不合理。

    第二,如果李尔王已经昏聩,那还能勉强成立。但是,在他分国土的那天,显然头脑清醒。他懂得及时退位,并自动放弃权力;他在没有儿子的情况下愿意把国土分给女儿——这一切,都说得上英明。一个英明的君王阅人无数,居然看错了朝夕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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